我家附近有一座公园,正门口放着块巨大的石头,上漆“虢国公园”。小时候,这样的命名令我一知半解,甚至还有点奇怪,在本地人口中称作植物园的地方,怎么会冠以这么阔气的名字?在接触历史之前,对于“虢国”这个概念属实模糊,更别提上阳城了。尽管如此,小学作文的恒久命题“介绍家乡的历史古迹”,大家闭着眼睛都能默写出“虢国车马坑、宝轮寺塔、仰韶村、函谷关”这样耳熟能详的名字。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它们最大的意义莫过于好用的作文素材。至于对城市名片、文化元素的感知,那都是后话了。
摄于虢国公园
后来,虢国公园经历了一次彻底的翻修,里面的路灯换成了仿甬钟的外壳,游客示意图做成了多种玉器的形状,走几步便能看到一些考古知识的小科普,门口也多了些字形牌,上面以虢国墓地出土的青铜器种类连缀而成。它的文化气息不急不徐地向城市的各个角落渗透。
虢国公园,源自微信公众号:三门峡微事
摄于虢国公园
此时我已经就读于考古学专业,虢国的名字于我的意义早就不止寥寥,它上升到了一个更宏大、更厚重的维度,让我假期返家呼吸到城市的空气时,竟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感觉。有一次我突然来了兴致,在地图中输入“上阳城”的名字,几秒钟的功夫,它便给出了搜索结果——我们找不到上阳城。当这条机械的语言冰冷地陈列在眼前时,我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感觉那些浩大的城池扩张、恢弘的争霸就这样湮灭在历史的风烟里,无踪无影。可是转念一想,一切起建于黄土,又终归于黄土,它灿烂的遗韵早已内化于这片土地,成为滋养我们每一个三门峡人不竭的驱动力。形虽散而精神永存,所以它无处不在,这大抵就是文化的力量。
摄于虢国博物馆
我被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学考古?回答大体都离不开些与我们国家的文物事业有关的内容。想来确实如此,我从小就在一个极具文化气息的城市长大,在这里,虢国遗风和现代文明找到了和谐相存的平衡点,它们交相辉映、熠熠共生,人类保护它们,它们也反哺人类。而且一路走来,遇到的所有考古人都让我对这份职业更加憧憬和钦佩。说说我的学校吧,黑龙江大学考古学系是一个很有情怀的地方,它让我感触最多的就是热爱和传承。我永远难忘梁老师说起曾因种种原因支离破碎而沉眠地底的文物时,颤抖的声线和几欲夺眶的泪;也难忘包老师站在探方边挥着手铲喊出“这片土地会永远记得你们”的慷慨陈词。我能从每一位老师授课的灼灼眼神里,读出闪烁着的理想之光,他们想教会我们的,何止是运用地层学和类型学揭露古代人类社会面貌,更是怎样用一颗敬畏的、虔诚的心来珍惜我们的文明瑰宝,传承我们的民族命脉。
这些都深深刻在黑大考古人的基因里,我们会永怀感恩与热忱,将这样的火种播撒到每一片将要踏足的沃土。
摄于九间遗址
摄于动物考古课堂
我一直觉得,人最难割舍的感情就是和土地的感情,更别提有幸承蒙这方水土的滋养了。2020年8月,我们奔赴大庆市大同区太阳升镇九间村进行田野发掘。头枕黑土地,脚边淌着龙江水,每个人都对这趟旅途满怀憧憬和期待。后来,我很荣幸地接过学姐的接力棒,一手持铲,一手握笔,成为公众号“九间考古手记”的运营者,和同学们一起记录生活,也用有趣详实的语言传播考古知识,想来也算是青年学子为公众考古事业迈出的一小步。
摄于田野调查途中
老师们说,和同龄人在一起同吃同住、为同一片土地奋斗的经历,可能一辈子就只有这么一次。我深以为然。到现在我可以自豪地跟朋友们讲,五百多平方米的发掘面积,从文化层还原到遗址原貌,都是我和同学们“早六晚五”一铲铲挖出来的。考古发掘的吸引人之处就在于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铲会让什么暴露在天光之下,只能更谨慎、更仔细、更科学。包老师有句话特别形象,“考古的理念在变,之前除了土什么都收,到现在土也要收”,像破碎的陶片和动物肢骨、逐层提取的土样,还有矿渣和锈蚀到酥的铁器,硬要论它有什么经济价值的话,其实很难讲,甚至从工地搬到库房,又从库房运回学校整理间还是项大工程,但是它的意义如何与值不值钱一定是两码事。
摄于九间遗址
摄于考古资料整理间
在我学习的期间,最骄傲也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朋友们在看到一些考古的工作和成果展示时,纷纷向我发出了“考古好有意思啊”“我也想去学考古了”之类的感慨,我认为这是考古学的魅力征服了他们,也是古老又迷人的文明以另一种新的形式开枝散叶。我们与先民仰望的不只是同一片星空,还有同一片文明,再来一次选择的机会能够成为这样的普罗米修斯,我依旧矢志不渝。
摄于九间遗址
人是一定要为生活寻找些什么意义的,尽管生活本身就是意义所在。我的考古故事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前半程在城市历史的庇佑之下诞生了坚定的理想,后半程我将以滚烫情怀作帆,坚实走好每一步,为中国考古学新的百年、千年献出自己的一份力。我转身回望普天之下的考古工作者,只见他们眼中尽是江河浩荡连青山,掌纹里蜿蜒着上下五千年,他们把自己扎根在深山里、在沙漠里、在田野中,但我们共同的精神与信念,永悬银河之上。
摄于勃勒根湖
关于作者
张嘉訸,就读于黑龙江大学考古学系,热爱是一种永恒的可能,曾参与黑龙江大庆九间遗址的发掘工作。
(审核|刘海旺)